车斤月

三十六（正文完结）

 

黑沉的空间里没有声音。上官鸿信睁开眼。

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毕方这种生物的真身，与它在外时化出那道不成形的黑炎相去甚远。眼前是一只生着蓝色羽毛的巨型飞鸟，尾羽上染着点点火焰一样的红色羽毛，细长的脖子像是蛇一样灵活柔软。跟神殿中的青铜铸像一样，它只有一只足，尖端弯曲，长有锋利的爪子。

它扇了扇巨大的翅膀，带起阵阵燥热的风，随即仰头唳鸣，其声冲霄，欲破九天。

他们面对面站在一起，那巨鸟缓缓低下头，尖长的喙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，却相贴的前一刻收了回去。

上官鸿信负手着它，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物。

“我小看你了，人类。”它的声音嘶哑难听，像是铁器互相摩擦发出的一样。毕方转过自己的脖颈，让金色的眼珠贴在他的身边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打量着上官鸿信：“一年还是两年？你计划这件事情很久了对么。”

上官鸿信没有说话。

这份沉默被对方理解成为了一种抗拒。

“你厌恶我，这不要紧。但你不厌恶他对吧。”它的声音低沉下去，像牛角板刮在人的耳朵里，黏着滞重的尾音凝聚着化不开的恶意，“他为了把我们分开用尽了力气，现在快要撑不下去了。他的原身是狐狸对吧……真可怜，你想看看他现在的模样么？”

上官鸿信闭上了眼睛。

这份拒绝又被理解成了软弱。

毕方在他的耳边阴沉地笑着：“你们想杀我，但是我能救他。”它转过自己巨大的头颅，声音却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，无孔不入地侵入它既定猎物的脑海，“人类，我看着你成长，你想要的东西我最清楚不过了，我都能给你，而你们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东西，他的妖元我就能给你重聚。”

这句话的末尾带着不加掩饰的可以诱惑，它显然对自己刚才这番话很有信心。

上官鸿信缓缓睁开眼睛，他们金色的眼睛正对在一起，宛如一大一小两个镜面映照对方。

这场交易不困难，而他看上去像是在听的样子。

“你只要给我一点自由。”那怪物游移着自己的头颅说道，“我需要的只有自由。”

这场一人的独角戏终于有第二个声音参与进来。上官鸿信开口了，他嘴角微微扬起，停在一个讽刺十足的弧度上：“看来你只长了年纪，却没长脑子。”

毕方停止了自己的动作，它全身都像是凝滞了一秒。

“我很好奇，是什么给了你信心？”上官鸿信偏过头，淡淡地扫了一眼位于他身后的毕方，“你虚度的那些光阴么？”

那只巨鸟怨毒地看着他：“可恶的人类，你这卑微的人族，你拒绝我，他的妖元今天谁也不能保住。”

上官鸿信轻笑一声，听不出他的情绪，但面上的表情中却难得的流露出一丝怜悯：“你真正使我厌恶的原因不是因为与我对敌，我不介意对手，但你太愚蠢了。你甚至没有发现这一点。”他停顿了一下，“我想要的，早就已经得到了。”

幻境随着他的话语开始崩塌，黑暗如潮水褪去，剥离下来的结界燃烧着落在雪地上，最终化成虚无。四面的声音再一次冲进他的耳中，那种尖锐的鸣叫回荡在整个山谷中。

他往前方看，俏如来已经不见了，一只狐狸蜷成一团缩在墨狂的边上，那狐狸的皮毛雪白蓬松，几乎和四周的雪地融在一起，只是眉心的十字红印仍在，鲜红又明亮。

那是俏如来的本体，是一只成年的白狐，比他平时有意识化出的原形大了不少，身后的尾巴只剩下了一条，是修为尽失的象征。

他走过去，无视身后向他猛然扑杀过来的毕方，默然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墨狂。

四枚王骨去其一，颠倒九图却没有立刻解除，凭持着剩下的三枚王骨，这大阵还能支撑一时片刻，他必须速战速决了。

那困扰了他二十八年的血脉终于被从身体中剔除掉，他冰凉的手脚正在逐渐恢复温度，排除掉分心压制的忧虑，他终于解开了束缚。

上官鸿信他没有得到默苍离的阵法传承，不能像俏如来那样运使止戈流，但六枚断云石在空中呼啸着挡下来自身后的攻击，他手中握着这柄剑，双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。

那只巨鸟拍打着翅膀升到空中，炽热的火焰从它的口中窜出，冲天火光中只听见一个人冰凉嘶哑的声音。

“寰羽诏空，神物任化。”

 

燕驼龙才行了一段路便觉察到了山头那边的情势起了变化。

现在还是白天，但那一片刚才却一直黑压压的不见光。现在看着像是没了遮盖，云层中漏泄出暖阳，却无端觉得四周温度变得更低。

毕方出现的地方，天降大雪，有火劫之灾。

但他现在这个位置什么都看不见，只能隐约感觉到脚底下的地面在颤动。

那边应该已经动起手了，看来毕方已经被剥离出来，这样的结果出现，那俏如来呢？妖元被生生磨灭，重则身死当场，轻也要修为尽失，那边在到底是怎样一个状况？

燕驼龙心急如焚，却也无计可施。

等到他好不容易奔到了地方，一切却都已经结束了。

毕方已经化成了实体，它大概之前还挣扎过一点时间。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燃烧的气味，举目四望，这附近的林木都给烧成了灰烬，还有些地方余烬未消，依稀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。

它还没有死，还有一口气，这凶名赫赫的上古凶兽现在奄奄一息躺在雪地里，黄铜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一边的男人，尖锐的鸟喙下落着黑红的血迹，从喉中发出残破虚弱的呼吸声。

上官鸿信站在一旁，嘴角挂着一抹殷红血迹，黑红的一身也看不出有没有受伤，袖子底下被烧去了半块布料，不难想象刚才经历了怎样的一番缠斗。大阵已经消失不见，他手中提着墨狂，面色冰凉似铁，毫不犹豫地在毕方的头顶中央一剑捅了进去。

他这一下来的凶狠干脆，面上却平静无波，甚至连眼睛都没眨动一下，看的燕驼龙心里跟狠狠一抖。

不论是多么漫长的神话也有终结的时刻，任何东西都有自己灭亡的一刻，毕方的不甘和愤怒只能在这一刻结束。巨鸟的羽翼颤了颤，不过几息之后，便咽了气。

看到这东西已经死的不能再死，燕驼龙提着的心才放了一点，他往周围看了一圈，也没见到俏如来的影子。

“俏如来呢？俏如来怎样了？”他对着上官鸿信急忙慌地问道。

上官鸿信没有回答他，只从毕方的尸体上拔下了墨狂，然后便朝着毕方的背后走过去。

那片未及被火焰炙烤的白雪地上一眼看去全无其他东西，上官鸿信走到一处地方停下，他弯下腰，在地上抱起一只雪白的狐狸，他的毛色太干净，以刚才燕驼龙未曾注意到那里还有一只活物。

他走过去看，那狐狸的头上有一道十字的红印，服帖地趴在上官鸿信的怀里，身体随着呼吸起伏，双眼闭着，像是睡着了。

燕驼龙大惊：“他他他这是。”

上官鸿信道：“妖元已失，回复了原身。”然后他指了一下东边，口吻显得漫不经心，“那边有苗疆的狼王爪，剩下两个随意处置，便当是给你的谢礼。”

燕驼龙看了看，幽灵魔刀和魔之甲。这些东西与其说是谢礼，不如说是用来膈应人的烫手山芋。雁王这是拐着弯给人找不痛快，偏偏在场只有他一个人，想拒绝都找不出半句话来。

不管对方相不相信，上官鸿信的确不是刻意的，他并不在意燕驼龙此时在想些什么。

毕方的尸体还在他的背后躺着，骨血尚温，还来得及抽筋扒皮。但他对处置对方是尸首并无太多的兴趣，即便这怪物藏匿在他的血脉中整整二十八年。

狐狸体格不小，抱在怀中略略有些沉。人世风雪吹拂不断，他倒是睡得安稳，闭眼打了一个呵欠，又将脑袋埋回了上官鸿信的怀中。

上官鸿信不再去留意身后的燕驼龙，他心里只觉得松。这松又与从前不同，直令人觉得几分陌生，他向来擅长将事情全都调理清楚，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，不用人说，下意识便会去做。但他现在却不愿再去费这份神，只抱着狐狸，从另外的一边的路踩着积雪，一步一个脚印下了山。

 

这座房子是在江南。

几个月前那场酷寒的冬天几乎让整个中原的人都心有余悸，好在老天爷开眼，冬旬末的时候收了神通，天气回转冰消雪融，不然还不知道今年的春耕要怎样办。

上官鸿信在书房，看着霓裳从别处寄来的信件。他当年从羽国离开没多久，便遣人将小妹送走了，现在正四处游历行走。纸上娟秀小字不失大气灵动，信中说是已经行至东海边，正打算回转，去看看隐居的默苍离。

他看完后将信收折好，放回了信封，终究是没有提笔回信。

院子里有一棵不会开花的樟树，看枝叶的规模已有些年份。这种树不会落叶，但今年冬天显然过冷了些，枝头叶子有些稀疏，能在尖头看见未长成的嫩芽。他从这里往窗外看，外面的山野上已有了蒙蒙的一层绿意。

脚边有个东西轻轻动了一下，他低头去看，白狐狸还在睡懒觉，此时正是在伸展腰腿，打算换个姿势。

他这样子，浑浑噩噩，半点没了曾经的神采。虽然比寻常狐狸多了灵性，能听懂几句人话，但也终究只是只狐狸而已。想要回复以往的光景，还不知道需要多少年。

唯一的一点好消息便是，他好歹还活着。

这东西竟然是俏如来。

霓裳一直没有狐皮制的领围，眼下这只看上去便颇好。

他这样想着，挠了一把狐狸的下巴，白狐跟他亲近，不在意自己午休被扰，不过哼哼了两声，全然不知危机临头，转眼又睡去了。

上官鸿信把他从地上抱到怀里，太阳照进屋里，他金色的眼睛半阖上。

再也不用燃香。

终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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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点啰嗦：

  九方正文到此就是完结了，后面大概会写几个番外，把温赤的事情交代清楚，还有雁俏他俩后来的故事也会放在番外说明。

  感谢一直以来看文的朋友，自觉这并不是个好作品。这对cp是很好的，是我不够好。有留心的朋友可能会发现中间剧情出现了些断层。因为最开始是想要当做单元剧的类型来写，后面发现还是要被串起来，不写大纲不是好习惯，大家要引以为戒。

  至于出本问题，大概会全篇大修之后再说，估计要等到明年了，到时候如果有这个打算的话会跟大家说的。

  在此谢谢大家的点阅。

  最后。

  都完结了能不能意思意思给个评论？